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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金融記者 滕虓 唐山報道
如果沒有人介紹，眼前更像一個剛建不久
白色鋼結構的兩層廠房，涂抹上一點天藍色的頂，素淡的色調讓近500畝的廠區顯得空闊冷清。廠區四周用藍色的廣告布裹上略有凹凸的鐵皮板簡單圈圍住，即便廣告布脫落，銀灰色的鐵皮肆無忌憚地裸露也沒有人收拾。大門處簡陋的傳達室里，上了年紀的門衛會警惕地打量試圖進入的人。
“現在應該沒有生產，煙囪沒有冒煙。”當地知情人張琪（化名）指著廠區里高聳的煙筒說。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漆黑安靜的煙筒映襯著四周的空氣尤為凝滯。
這里是唐山市路南區女織寨鄉境內路南區工業加工區的春興冷軋薄板生產廠區。從2006年唐山春興不銹鋼冷軋鏡面薄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春興不銹鋼公司）年產45萬噸冷軋不銹鋼鏡面薄板項目（以下簡稱春興不銹鋼項目）立項，迄今已有6年。
6年時間、75億投資額、裸露的鐵皮板，春興不銹鋼項目為自己設計出怎樣的一出臺本？
至今未申請環保竣工驗收
春興不銹鋼項目立項于2006年。當年唐山市發改委的唐發改工業[2006]363號文件中披露，該項目年產45萬噸規格為0.25-2.0mm×800-1250mm的冷軋鏡面薄板，項目占地38.09公頃。項目總投資7.4億元，其中固定資產投資6.45億元，流動資金9500萬元。資金來源全部由企業自行籌措解決。
到2007年年中，針對該項目專門成立的春興不銹鋼公司又申請了不銹鋼項目的配套改造項目，旨在增進產品附加值，提高市場競爭能力。這一配套改造項目總投資需7.9479億元，完成后整個項目達到年產100萬噸的生產能力。整個項目的投資額超過15億元，建成后，預計年增加產值52億元，利稅4.85億元。
在描摹出極具誘惑力的預期圖景后，數年時間里，該項目的環保竣工驗收卻遲遲未能申請，其生產狀況也諱莫如深。
曾與春興不銹鋼公司打過交道的律師吳順文對新金融記者說：“2011年11月份，在查詢唐山市工商局的工商登記檔案時，我們發現這個項目至今沒有申請環保竣工驗收，只有唐山市路南區環保局多次給他們出具證明該企業的環保設施建設符合要求，好幾年都是這樣。事實上，2006年省環保廳就有一個批示，試生產前要向唐山市環保局提交報告。”
新金融記者了解到，唐山市路南區環保局連續3年給該項目開出相關的環保證明。2010年6月28日和2011年4月21日，該局開出證明函：“該企業為我區重點項目，現正在建設中，經查該企業污水處理廠等環保設施的建設符合環保要求，特此證明。”
而在吳順文所提及2006年6月26日省環保廳的那份文件中，新金融記者看到當時的河北省環境保護局表示：“項目試生產前，要向唐山市環保局提交報告，經我局驗收合格后方可正式投入運行，該項目的日常監督管理由唐山市環保局負責。”
但是2011年11月25日冀環評函【2011】1116號河北省環境保護廳《關于唐山春興不銹鋼冷軋鏡面薄板有限公司工程項目信息公開的函》卻顯示： “冷軋鏡面薄板完善工藝配套項目環評文件已經我廳審批。唐山春興不銹鋼冷軋鏡面薄板有限公司尚未向我廳申請環保竣工驗收”。而截至記者發稿前，唐山市環保局未就春興不銹鋼公司試生產前是否向該局提交報告給以回復。
“一般而言，項目立項時候遞交的環評報告較為容易通過，因為這畢竟還是紙面上的文字論證，且制作環評報告的第三方機構與主管部門也常有淵源，但到了最后的環保竣工驗收則要更為嚴苛。”吳順文告訴新金融記者：“函件很清楚地表示對方沒有申請過環保驗收，但是每年地方上，如路南區都給出示設備環保證明開了綠燈。春興不銹鋼公司是路南區的核心企業重點企業，這從側面可以理解為什么可以得到這樣的照顧。”
唐山市環保局法宣科的趙姓工作人員則表示，現在還不很清楚路南區環保局證明是在什么情況下開具，并用作何種用途，這還得去咨詢當事人，“至于日常監督管理權限，因項目還沒有通過環保項目驗收，監督管理的權限還在省廳。”
截至記者截稿，唐山市路南區環保局還未對新金融記者給予答復。更為不解的是，無論春興不銹鋼的總經理張紹斌總工程師郝永林，還是其控股股東唐山春興集團副總經理劉正東，在接到新金融記者的短信后都拒接電話。而春興不銹鋼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張小寶在記者的一再追問下表示，對公司環保資質一事并不知情，也不知道相關負責人是誰，自己已經不在該公司上班。
業內某鋼鐵設備供應商介紹，100萬噸不銹鋼生產線一年之內就可以建成，他們的廠房是鋼結構廠房，安機調試甚至幾個月就可以了。基于此，接近春興不銹鋼公司的人士告訴新金融記者，春興不銹鋼公司其實早就正式投產。
據悉，春興不銹鋼方面的工程師郝永林曾經表示,自2010年9月開始進行酸洗生產線投產，其間產生的廢酸是拉到外面進行處理的，但是他否認這是正式投產，并表示酸洗生產線與酸再生是兩條不同的生產線。
但是“酸洗生產線是為鋼材加工過程中進行表面處理的一道工序。春興不銹鋼公司從2009年9月延續至今進行的行為已經遠遠超出‘試車’的范疇了，已經是正式投產的概念。”吳順文對新金融記者說。
環保法規定，防治污染的設施必須經原審批環境影響報告書的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驗收合格后，該建設項目方可投入生產或者使用。
據上述知情人透露，唐山市本地某法官在評論春興不銹鋼項目的環保資質時候曾表示，如果一定要求企業環保資質都齊全的話，那唐山這邊鋼鐵企業大多都無法開工運營。
暗度陳倉？
2006年春興不銹鋼項目主體部分立項之后，春興不銹鋼公司于2007年時再次申請第二期的配套改造項目。
新金融記者在唐山市路南區發改局的文件中看到該部分建設的主要內容即“在原有45萬噸生產線的基礎上，增建2條50萬噸推拉式酸洗生產線，1條55萬噸冷連軋生產線，2條25萬噸熱鍍鋅生產線，1條30萬噸連續退火生產線，2條10萬噸彩色涂層生產線，使整個項目達到年產成品100萬噸的生產能力”，追加投資額為7.9479億元，整個項目的投資額突破15億。
根據唐山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的資料，唐山春興不銹鋼公司的成立于2007年4月26日，法定代表人是張小寶（知情人透露其為春興集團創始人張國春侄兒），注冊資本為1.5億。
唐山春興不銹鋼公司2010年利潤表和資產負債表顯示，該公司2010年營業利潤為-21998325.89元，處于虧損狀態。其總資產為725835507.45元，負債為597834133.34元，負債率超過80%。
春興不銹鋼公司股權結構中，唐山市春興特種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春興特鋼公司）認繳的投資金額為6000萬元，占股40%。春興特鋼的注冊資本是1.2億，法定代表人王金興，成立時間為2003年5月27日，前身為唐山市春興煉鋼有限公司，控股股東為河北春興實業集團有限公司。
集團前身為唐山市春興實業有限公司，成立于1994年，由公司董事長張國春創辦。河北春興實業集團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10月14日，經河北省工商行政管理局批準登記，注冊資本5億元，主要股東為張國春占53.44%，李景全占21.72%，王蘭海占17.68%，張小寶占6.96%，王金興占0.2%。
“他們不可能有15個億的資金能力去投資這個，如果有15個億的資金，那不銹鋼生產線早就開起來了。100萬噸不銹鋼的生產線其實還用不了15億，其中環保設備約需5000萬。我估計他們真正投入到這個生產里面的連1億都不到。”唐山市當地的某知情人告訴新金融記者，如果配套改造項目文件里面提到的普碳板生產線設備通過，那以后上面檢查，企業也就不會害怕被追責，“這個后面增建的批文實際上就是把早先的項目方向給改變了。”
上述知情人同時對新金融記者分析，配套改造項目的文件中提到的幾條生產線并非生產不銹鋼的生產線，“推拉式酸洗設備，普碳板需要，不銹鋼也需要。彩色涂層生產線是生產彩鋼板用的，就是蓋房子用的，非常低端，不銹鋼生產不需要這個，誰會用不銹鋼的生產線去做這個？成本太高了。冷連軋和熱鍍鋅也是生產普碳鋼的。至于退火生產線就是一個標準的普碳鋼生產線。”
新金融記者了解到，春興不銹鋼項目建設時采購了一套價值1200萬的酸再生機組設備，這套機組即是典型的普碳鋼生產線配套環保設備，且僅能處理普碳鋼生產線的廢酸，如果是不銹鋼生產線的酸再生機組設備，價格還要更貴。
“從生產設備上看，因為不銹鋼比普碳鋼硬度高，兩者所使用的軋機是不一樣的；生產工藝上說，不銹鋼酸洗使用的是氫氟酸、鹽酸和少量硫酸組成的混合酸，普碳鋼只需要鹽酸進行酸洗；從環保配套處理方面看，處理氫氟酸、鹽酸和少量硫酸組成的混合酸廢酸比處理廢鹽酸的難度大、工藝復雜，設備也不一樣。這幾年他們只有這么一套普碳鋼廢酸處理機組，并沒有建設不銹鋼酸洗廢酸再生處理的設備。”相關專業人士告訴新金融記者。
普碳鋼即普通碳素鋼，是冷軋出來的普碳鋼板，主要用于家具家電、汽車板、廣告牌角鋼、薄壁管等。蘭格鋼鐵研究院的分析師侯志蕓表示，較于普通碳素鋼，不銹鋼無論在技術、設備資金、產品附加值都更高，在鋼鐵產品鏈條中屬于中端。
喊大話使小錢近乎成為當下諸多鋼鐵企業申請立項慣用的手法。
“實際投資只需要1000多萬，但是往上報6000多萬。為什么這樣做？相關管理部門往往貪大，喜歡標榜引進多大多大的項目。”張琪告訴新金融記者，某軋鋼廠準備投資硅鋼片項目，總共投資實際是8000萬，但是給上面報的是8.5億。“這里面如果都是民營企業自己的錢，不是國家的錢，那審計上也就不需要。地方政府只看我們今年招商引資多少個億，其實真正投資的錢很少。”
對此，唐山市發改委產業協調處的卞處長也承認，對于諸多項目運營和資金落實的情況，市發改委這塊沒有跟蹤監督。很明顯，跟蹤監管的缺位給相關項目投資方的后續運營提供了一定的操作空間。
“報15個億就是報個大盤子。如果那片廠區全部都弄起來的話，實際投資額肯定會更大，你看那個廠區現在很多地方都還是空地。他們其實就建了一條生產線，其他批復的東西都沒有建起來。春興不銹鋼現在根本沒有錢去完成計劃的投資，僅建設了一條普碳板的生產線，后面就沒有對此進行項目改造。如果這塊30多公頃的土地全部拿來做鋼鐵生產線建設，20個億都不夠，其產能豈止是100萬噸，500萬噸都能生產，規模可以達到中型鋼鐵廠的規模。”張琪告訴新金融記者。
據悉，項目立項通過后，春興不銹鋼公司方面很快就把廠區的土地抵押出去貸款1.4個億，這似乎印證了某些說法，通過申請項目立項做大整個企業的盤子，以此獲取更多的國家貸款和政策扶持。
“他們前幾年也開始生產了，因為不賺錢，廠區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的。現在他們可能連稅都不用繳，因為他們經營為負債，虧損的。以后不做了，還可以把土地賣了賺錢。那片土地的地理位置還是很不錯的，在市區邊，附近都是汽車銷售、房地產樓盤。在路南區是黃金地段。他們沒有看中那個地的時候也不會有這個項目。整個企業大盤子能賺錢，局部的虧損并不重要。”
失衡的軌跡
6年時間，號稱15億的不銹鋼投資并未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收益，卻游離于環保許可、投資金額、項目“陰謀”、產品類別等各種爭端，五光十色的拼盤充斥著大大小小各種可以戳破的氣泡。
“國內很多鋼鐵企業在申請立項的時候就有自己的算盤。”對唐山本地鋼鐵市場頗為熟絡的張琪，就申請立項的話題一口氣說出兩家當地知名鋼鐵企業，除春興不銹鋼外，還有當地另一家唐山宏文不銹鋼冷軋有限公司，“他們當時立項批的也是不銹鋼，但是他們生產線設備都是舊的，為了節省成本，根本不可能生產不銹鋼，還不能連續生產。”
據悉，唐山宏文不銹鋼冷軋有限公司系屬于唐山宏文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產業涉及建材、煤炭、電力、環保、旅游、建筑、商貿等諸多行業，被唐山市委、市政府確定為規模化發展的重點民營企業。
張琪則認為，現在的實際情況是，項目批了之后，相關部門對諸如春興、宏文這些當地的重點企業后續的監管很不到位，項目最后實施的情況與立項時出入較大。
“15億不銹鋼項目，最后成普碳鋼，這很正常，如果一個企業全做不銹鋼早就死了、黃了，況且他們工藝是一樣的。當初他們看到不銹鋼市場價格更好，但是這是市場問題，市場影響了企業。”唐山市發改委產業協調處卞處長則對新金融記者解釋，我們國家的“十二五”規劃的鋼鐵產能，其中80%是普碳鋼，它們可以用來做螺紋什么的，不銹鋼的用戶就很窄了。普碳鋼的市場容量大，用途更多。不銹鋼和普碳鋼的工藝是沒有區別的，兩者的成本主要是原料成本上的差異。
公開資料披露，2011年，中國不銹鋼粗鋼產量實際增長遠大于預期，為1575萬噸，同比增長12.5%，為繼2010年同比增長27.8%之后的又一增長高峰，占全球總產量的40%。
卞處長否認不銹鋼是中端產品，表示企業必須要根據市場需求來調整生產。即便如國家級的重大項目，也得根據市場來調，“比如我們做的曹妃甸1000萬噸煉化項目，早就開始論證，但是到后期又發生變化，生產的時候設備需要調整改造，制造的產品又要根據市場情況作出調整，產量大小、品種類型等。”
事實上，15億的投資規模在鋼鐵項目投資里面屬于中等規模。從2005年、2006年后，除首鋼遷到曹妃甸這一項目外，唐山地區沒有批過一個鋼鐵項目，不管是硅鋼還是不銹鋼等。
計劃很理想，現實卻骨感，立項后的市場現狀往往使得諸多原本紙面上的項目規劃最后改弦易轍，只是從初衷到最后的落實監管，相關部門的監管缺位使得這一空間尤顯晦暗難明。
卞處長的解釋并未得到另一當地知情人士王珂（化名）的認可。
“普碳鋼含碳量不高于2%，而不銹鋼含碳量則低于0.03%，兩者在原材料成本上的需求相差不大，但是兩者含碳量、合金含量、化學成分的差異導致所需技術設備、資金、人員、環保配套設施的要求不一樣。”王珂質疑，一味以市場變化為托辭，那早先立項的規劃意義又何在呢？如果是市場過剩，春興不銹鋼轉產的冷軋帶鋼市場過剩狀況更甚于不銹鋼，產品更低端，國家的管控也更嚴，為什么還要轉向這塊市場呢？ 轉向后的市場門檻變了，是否項目立項也得重新審批？
王珂向新金融記者分析：“中國的普碳鋼市場早就嚴重過剩了，生產肯定會虧本，賣不出去，就算賣的出去，一噸最好的時候也就能賺個100塊錢。如果100萬噸產能，要能保證全年滿負荷運轉，同時市場行情穩定，這樣，一年下來貌似利潤還可以。但是實際上是不可能達到的，一年下來能保證1/4時間生產就很幸運了，而其中這1/4時間生產的產品里面，能有1/5產品賺錢就很不錯了。”
據了解，由于低端產能嚴重過剩，對高精端產品又退避三舍，很多民營企業老板都是叫苦連天，上午一個價，下午一個價，上午賺30元，下午就可能虧50元。大量鋼廠被迫停產的根源就是因為他們生產越多，虧損越多。
失衡的產業循環造成一系列影響，“上次我在天津認識的一家正在做二期生產線貸款的民營鋼鐵企業，向建設銀行貸款5000萬，同時建設銀行委托中海運公司對這個企業進行日常生產監管。”王珂說。
于是，中海運公司的工作人員就在這個企業的廠區門口搭上辦公桌，撐一把傘，對進出的每一輛車拉載的貨物，車牌號進行監管，其目的是要監督這筆貸款資金是否最終落實到鋼鐵的生產，且能夠保證把貸款資金給還回來。
王珂告訴新金融記者：“這個老板其實有苦說不出，貸款的錢都用在鋼鐵的生產上了，但現實是生產一噸就虧損100塊錢，一天下來就虧損1萬多，這怎么還錢？但是還必須少量生產，生產線一停機就涉及一個再次啟動的成本，這個成本損耗更高。他們必須每天保證慢慢悠悠的少量生產，還能降低虧損。”
